7 more times (Maamaka)




Maamaka的幾作crossover。


非典型平行世界,段子合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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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岩崎明日香踏進車站的時候,打印在車票上的那班列車已經轟鳴進站了。她拎著皮箱在人群間辛苦穿梭,不禁埋怨自己為了拜訪親戚——主要是堵住母親的嘮叨而特意停留,直接飛莫斯科不就好了嘛。


        候車區牆上的電視聲音實在開的過大了,加入聖誕旅客高峰鬧哄哄的行列。屏幕上旋轉著一顆藍綠色的星球,一團白色光球正在接近,後面拖著長長的尾巴。橫切過地球,預測路徑以虛線的方式示意,正在規律的閃爍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 ......彗星即將通過俄羅斯正上空......這將是彗星有史以來距離地球最近的一次,以下地區將可以觀測到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千里之遙,一顆彗星正在以變速度接近地球上空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施展長腿,一腳跨上車廂踏板,心想:safe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搭乘13:20開往莫斯科列車的旅客,請至9號月台......」自她離開以來,廣播裡的甜美嗓音仍舊冰冷平板,讓她有了歸家的實感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包裹著深綠色鐵皮的列車在軌道上蓄勢待發,它的外觀保留了舊時代的經典四方型外殼,鐵皮上開滿一長排齊整的小窗。


        松谷諭里華向好心的站務人員道謝後,站在狹窄的列車過道上略有些失神,即便週遭沒有任何人注意她,仍舊感到有些尷尬。俄羅斯人的英語口音之重,讓她這個日本人簡直棋逢對手,結果就是誰也聽不懂誰在說什麼。果然越過了年輕歲月,一個人旅行並不像想像那樣容易。


        過道盡頭電子時鐘上的數字變化,腳下的地板開始搖晃、緩緩起動。諭里華因慣性向後退了一步,被身後經過的車掌小姐扶住,車掌小姐在擠過她身邊以前,頂著極為厚重的粉底微笑向她說了一句什麼。


        聽起來像是:八下了史黛切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猜那是請快點坐下的意思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座位是四人一格,兩兩對面,中間隔著一張小桌子。毫不意外,諭里華和車票對上號的時候對面已經有人坐了,那是一位深棕色短髮、身材高挑的亞洲女性,看上去也剛來不久,車上暖氣不弱,她卻連圍巾和外套都不脫,就皺著眉在那擺弄手機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心跳加速,俄羅斯境內的亞洲人不少,但聽了那麼久有不如無的俄式英語,遇上熟悉的臉孔還是使她倍感親切。走近座位,她才發現那人手上拿著的黑色屏幕已經碎得不能更碎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妳好......手機摔壞啦?」


        那人動作明顯頓了一下,似乎是沒想到會被人搭話。諭里華有些尷尬,趕緊拎著行李矮身擠進座位,假裝自己很忙的樣子,卻聽到對面輕輕「咦」了一聲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抬頭,只見對面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她,嘴唇微張,神情驚恐,好像看見了什麼極度不可思議的景象。她下意識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容,並在腦海裡迅速過濾一遍,確定自己真的不曾見過這個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怎麼了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兩人無言對峙了幾秒,棕髮女郎才稍稍收斂自己的視線,然而神情仍舊是一臉見了鬼的樣子,諭里華注意到,她擺弄開機鍵的動作突然顯得更加急躁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那支手機......摔成那樣應該沒救了吧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面前人的表情開始在見鬼和想開窗把手機丟出去之間變幻。突然,她抬起臉直視諭里華:「不好意思......雖然很唐突,妳能借我打個電話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妳也是日本人!」諭里華震驚。然而短短時間她是怎麼知道自己是日本人的?難道看起來很明顯?


        「是的。能借我打個電話嗎?拜託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雖然疑惑,但歡喜終究遠遠蓋過了狐疑,諭里華伸手掏出自己的手機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屏幕竟然也已經不知何時碎成網狀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咦!怎麼回事?今天一直放在口袋裡沒拿出來啊?」人在異鄉,失去了聯絡工具可是最最困擾的。諭里華徹底慌了手腳,努力地試著各種開機方法,一時間忘了對面人的存在。而那人冷眼看著諭里華慌慌張張,竟然無動於衷,仍是肢體僵硬,始終不曾放下戒備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妳是哪裡人?」良久,諭里華終於放棄了——不如說是想開了,比起擔心已經發生的事實,不如享受接下來的旅程。


        對面的棕髮女郎已經靠著窗看起書來,好像是故意要將自己沈浸在孤絕的一人世界。對於日本大部分時間不常見的北國風景一點也不感興趣,表示她或許不是第一次來,又或著不是為了旅遊......諭里華沒事做,只好腦內推理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佐賀人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好巧,我是熊本人。在這種遙遠的國家遇到同鄉真的很有緣耶,我叫松谷諭里華,請多多指教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岩崎明日香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噢,好像藝人的名字啊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勉強擠出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。誰都沒注意到,她握著書的手越來越僵硬,書本從一開始就無法為她築起屏障,她感覺自己被困在了這輛奔馳的列車上,和對面的人一起,堪稱最最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間地點的組合。特快列車直到抵達列寧格勒為止都不會停下,手機報廢,她失去了一切和外界的聯繫,在這彗星劃過之時,一個人......


        「說真的,妳是不是藝人啊?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妳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雖然很像搭訕台詞,但我真的覺得妳越看越熟悉......我們到底見過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一襲黑色風衣,露出底下包裹著緊身褲的小腿,和貼合褲腳的加絨獵靴。乍看是男性化打扮,散發出的氣質卻中和了男性的颯爽和女性的纖細,白皙的肌膚在窗邊雪景反光下幾乎給人透明的錯覺,纖長的睫毛下一雙鹿眼璨如繁星,美麗一望即知。這樣的人,即使萍水相逢都不該被輕易忘記,偏偏諭里華竭力回想,就是想不起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張臉,更別說岩崎明日香這個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不,我們真的沒見過,不過是既視感罷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是嘛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雪景轟隆而過,偶爾會有樹枝輕輕拂過車窗,發出「喀搭」細碎的聲音。突然間,靠前的座位爆發一陣爭吵,一個女人滿面怒容,從座位上站起朝車廂後面沖去,嘴裡大聲叫喊著一些俄語。鄰座的男士也站起來試圖挽住她的手臂,卻被用力甩開,女士腳踏風火、大步流星的經過諭里華和明日香身邊。


        車廂的門在她們身後被大力關上,又打開,又關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兩人不由得對視一眼:「她說的什麼,岩崎小姐聽得懂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其實也就是隨口問問,沒想到對面的明日香卻真回答了她:「她說那位男士竟然記錯他們的交往紀念日,今天一定也是他把她的手機摔壞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咦,好厲害啊!其實學生時代我也稍微學過俄語的,但現在它們在我腦海裡就像電影字幕『括號、外語、括號』那樣。」她特意雙手各伸出兩隻指頭,笑著在空中彎曲比劃了下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岩崎小姐為什麼會來俄羅斯呢?旅行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微微遲疑了一會,還是輕輕開口:「回家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咦!岩崎小姐現在住在俄羅斯嗎?一個人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不......和......我女朋友。」明日香看著對面人期待的眼神,略微艱難地問出:「那松谷小姐......為什麼來俄羅斯呢?旅行?一個人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是啊,一個人,旅行。好不容易聖誕節前竟然有假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松谷小姐是做什麼工作的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?我在劇團工作。」

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還是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妳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妳記錯了,不然就是在哪個平行世界吧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被逗樂了,上身越過兩人之間的桌子湊向前:「妳相信平行世界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向後仰,略微扯扯嘴角,不待她回答,椅背突然被敲了敲,低沉含糊的俄式英語插入了她們的對話:「嘿,打擾了兩位,方便出示妳們的車票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高大的車掌戴著毛帽,投下的陰影遮罩了她們,制服胸前口袋連出一條線,末端綁著檢票印章。他一手拿著印章,一手伸出去接兩人遞過來的車票。這時,車廂後邊的門突然再度打開,碰的一聲,那可憐的門幾乎快將自己的玻璃窗給抖落,剛才出去的一對男女又風風火火的走了回來。車掌原本還想嘮叨幾句,這下隨意蓋了章,趕緊追上去勸架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這才看見那位女士身穿一件鑲著巨大黑色毛邊的長風衣,那兩條滾毛邊像條毛皮圍巾一樣垂在胸前,隨主人激動的晃呀晃,一朵紅唇烈焰般點綴在白皙的臉龐,頭上還戴了頂精緻的呢絨小帽,看來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,難怪被男伴如此對待會生氣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有些奇怪的盯著那位女士的背影:「我怎麼覺得大家的穿著好像有些改變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更是奇怪的看他一眼,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:「怎麼,你又看上人家了?她美是很美啦,但你怎麼都喜歡這種老虎脾氣,一點就炸的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啊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說起來,我們剛剛說到哪來著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平行世界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那是什麼啊?你腦子沒事吧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什麼......我們不是五分鐘前才討論過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說真的,你沒事吧?」諭里華一臉擔心,越過中間的桌子,將手放在明日香額頭上。後者嚇了一跳,下意識就向後躲。諭里華更加狐疑,維持伸手的動作不動了,上下打量起明日香:「......怎麼啦?你到底怎麼了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沒事......」明日香從短暫失神裡回復,不知道自己剛剛是怎麼了,抬手把諭里華的手拍掉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沒事?你剛剛看起來像是撞到腦袋了。你要是有事我得先幫你保個高額保險才行啊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滾!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說起來這麼久沒見面了,不想幹票大的嗎?我最近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 「不想。完全不想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別這麼說嘛!上次還不是因為我,讓你既賺了錢,又賺了女朋友!看看我,你一句話就拋妻棄子從家裡跑出來了,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還真敢說拋妻棄子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上次被追的東奔西跑,結果我一毛錢也沒拿還不跟你計較,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!」


        周遭的人紛紛開始注意到這裡了,明日香只能舉雙手投降:「是是是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很好,那麼聽著,這可是只說給最好的朋友聽的啊!我大舅子最近投資了一家新上市公司,據說已經和外資談定,從下個星期開始陸續購入五百張股票,這可是個撈錢的大好機會啊!」諭里華敲敲面前的桌子,興奮的整個人都趴在上面了:「穩賺不賠!這樣吧,我出五成,你出五成,用你的帳戶買,獲利五五開,怎麼樣?是不是很公平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這麼賺,你怎麼不買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用力敲了一下桌面,向後靠上椅背,翹起二郎腿:「你傻呀,這不是內線抓得緊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這下明日香也懂了,翻了個漂亮的白眼:「不就是人頭帳戶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後半截話語被列車轟鳴的巨響吞沒,窗外突然被一片漆黑籠罩,兩人的身影一時間都晦暗不明,原來是進了隧道。







        隧道並不長,很快又恢復了光亮。外頭一片壯闊的雪原景色,顯示他們已經離開市區很遠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單手在桌子上撐著臉,兩隻明亮的眼睛靈活轉動,像在盤算什麼:「唉,不是我不幫你。但是我女朋友那邊實在很麻煩啊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你說什麼!!!」話才剛落,諭里華突然暴喝,一把抓住明日香的衣領,手臂青筋突出,爆發出明日香從未見過的力氣,直接將堪比弱雞的她從座位上提起來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等等等等等等,怎、怎麼了!你先放開我,有話好說!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你嫌我妹麻煩?!」諭里華掄起拳頭,猙獰的五官讓明日香毫不懷疑,他現在就想拿小刀把自己捅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你妹是誰啊???那明明是我妹!!!!!


        「別激動!別激動!我剛剛就是......開玩笑的!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怎麼回事?怎麼回事?」驚動了一旁的服務人員,紛紛圍過來拉開諭里華,明日香終於能鬆口氣,扶著脖子踉蹌後退跌坐在位置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這位乘客,列車還在行進中,請妳坐下。」虎背熊腰的車掌面色不善,諭里華只好依言坐下,雙眼還是狠狠瞪著明日香。


        車掌詢問的看向明日香,她這時已經緩過氣來,充滿歉意的朝對方點點頭:「不好意思,麻煩了,這裡我來處理就好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雖然很想說一句千年死妹控,但是他從小的願望就是世界和平,讓人間充滿光輝,人民都沐浴在陽光裡笑著活下去——所以他是不會說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輕嘆一口氣:「好久不見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哥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噗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「唔咳!!!!!咳咳咳咳咳咳咳!!!」諭里華噴出了一口不知是口水還是老血,差點嗆死,拼命想說話卻只能發出一連串咳嗽聲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什麼?」明日香體貼的將上身湊向前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湊到她耳邊,撕心裂肺的用氣音大喊:「你——不——配——!!!」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哥,喝點水吧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不要說話,不要叫我哥,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。」諭里華臉上一抖,心有餘悸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妹她......現在過的怎麼樣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毫無芥蒂的笑了:「她過的很好。經常想念你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哈......想念?不如說恨死我了才對吧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她並不恨你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呵呵,這麼說一定讓她覺得自己好善良好像天使吧?也對,要不是你拐跑我妹妹,她根本不用死的!我妹!她那時才幾歲!」諭里華碰的放下水杯,彷彿又要掄起拳頭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別這樣,哥。」明日香眼明手快抓住他手腕,自帶笑意的雙瞳還是那麼明亮,手上卻穩的出奇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」諭里華一哆嗦,趕緊抽回手緊緊窩在懷裡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哥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行了,我知道了,別再叫了!我說還不行嗎!你告訴她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他的目光有些懷念,飄向渺遠的千年,全是已逝去的時光,那些斷垣殘壁中,無數黑影顫顫巍巍,從無言的背景裡經過,他們的屍骨無人收拾,他們的靈魂無家可歸,沒有什麼是永恆不變,唯有時間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也......想她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 然後他又不屑的輕笑一聲:「我也挺想你的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什麼?」


        此時火車突然大力顛簸起來,兩人都嚇了一跳,輪子壓過碎石和鐵軌的轟鳴聲淹沒了他的話語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什麼?」明日香再問。


        對面的諭里華已是一臉莫名其妙。







        顛簸過後,火車竟然慢慢的停了下來,好像垂死的最後掙扎過後,終於一喘氣,不動了。一剎那,所有的電力光源都消滅了,只剩下小方窗外透進來一排四方的光,乘客在突然的昏暗裡面面相覷。


        人群間開始騷動,似乎是有人想要和外界聯絡,拿出手機,結果大叫一聲:「咦,我的手機裂了!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也是!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究竟發生什麼事了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車掌!車掌!」有人向前方的操控室招手喊叫。列車長低沈的聲音通過擴音廣播響起:「目前列車因不明原因跳電,正在搶修,請大家稍安勿躁,恢復電力後立即重新啟程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們會不會被後面來的列車撞啊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跳電?」


        越來越多人發現手機訊號不佳或出現故障,但似乎又不是所有,沒有規律可循。一個銀髮中年男子不知為何隨身帶著收音機,立刻成爲眾人的新焦點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慧星正在通過地球上空,為您連線海外記者......在日本和中國沿海,許多人已經全副武裝,聚集在寬闊處,準備觀測和拍攝。本次彗星的亮度為4-5等,使用小型望遠鏡即有機會觀測到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冰天雪地裡,一輛列車意外跳電停了下來。前路和來處被漫天大雪截斷,唯有一線鐵軌延伸至遠方,只望一陣便望不見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錄音機裡斷斷續續傳來新聞主播的聲音,在這失去了過去和遠方的茫茫四野裡,像是脫離了時空座標,獨自漂流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開始有些坐立不安,卻把脊背挺得更直了,雙手交疊,矜持地坐著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試著將專注力拉回到筆記本上,卻忍不住一直注意到對面人飄出去的眼神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想看就去看吧,我求求您了,別在這邊晃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猶豫了一下:「那是什麼玩意?會發出聲音的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收音機唄。可以收聽即時廣播的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有聽沒有懂,又矜持了一下,還是起身了,不忘撫平大衣的皺褶,高跟鞋輕重剛巧的敲著地上,驕傲地像頭愛慕虛榮的獅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趁諭里華離開的當下,明日香招來服務員,點了一杯白蘭地紅茶。


        幾分鐘後,紅茶送來了,諭里華也回來了。明日香看上去毫無進展,雙手托臉,皺著眉,嘟起嘴,用上嘴唇夾著筆桿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對了,等一下看見一個戴白色手套、毛帽子上別著徽章的人要記得消失啊。」她含糊不清的說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憑什麼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親愛的王啊,難道你有錢?冥幣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翻了個漂亮的白眼,從嘴唇上拿下筆桿,端起茶杯興致勃勃的喝了一口,然後立刻吐了出來,大驚失色:「這是什麼?!熊飼料嗎?!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在他噴出那一口時優雅而俐落的向旁一避,及時閃過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俄羅斯茶,要加糖的。」她不快不慢的說。


        褐色的液體從椅背向下流淌,明日香躺屍了,諭里華一點救急處理的意思都沒有,任由它滴滴答答的響,從容起身站到過道上,向空氣招招手。頂著厚重粉底的服務員跑過來的時候還是笑著的,看到這一片狼藉先是愣了幾秒,隨即臉色沉了下來,那白色的面具好像隨時會就地裂開,露出裡頭的張牙舞爪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雙手抱胸,伸出一隻修長的、鑲滿寶石的手指,明日香眼見苗頭不對,雖然平時也是養尊處優,還是很自覺的跳起來賠笑臉,還好他雖然衣服都來不及擦,還沾著大塊茶漬,但那張笑臉還是很管用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列車並沒有停留很久,恢復供電後立刻又啟程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電燈一個接一個批哩啪拉的亮了起來,唯有明日香和諭里華的座位不知為何,感覺卻更暗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瞥了一眼,窗簾就自動拉緊了,將天光嚴絲合縫的遮擋在外面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這什麼鬼味道......」他嗅嗅自己的領子,立刻嫌棄的用兩隻手指捏著將它扯遠一點。抬頭看見諭里華愣了一下:「怎麼是你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端著十分架子,面無表情的看了半分鐘,才低低道:「那個庶民呢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很肯定他剛剛絕對是卡殼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也端起十分架子,簡單明瞭的道:「你還不如哈布斯堡家的可愛呢,滾滾滾,不是找你的。」

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你來得這樣晚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誰讓你跑來這種冰天雪地的地方?冷得我都掉毛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好好的休假又跑來做什麼?」諭里華神色平靜,近百年來明日香一面嫌他平庸無聊,挨個將他們家族騷擾個遍時又從未落下他,好像不跟著他們家族就會失去畢生樂趣一樣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來做售後服務唄。如果不是那幾年一次做了筆大的,我現在哪來這麼多假可以休,說起來你還是我的衣食父母呢。『死亡』怎麼樣?和你想的一樣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無奈,只好清清喉嚨:「我從未想過......死亡竟是如此有趣的一件事,比我人生中做過大部分事情都還要有趣。除了死神的女朋友是我前妻以外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是所有事情。」明日香提醒。他交叉雙腿,大腿上攤開安放著一本筆記,用黑天使翅膀末端羽毛做成的筆桿點點自己的唇:「說說你覺得最有趣的是哪部分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認真思考:「應當是外表年齡會符合靈魂年齡吧。我還以為自己的靈魂肯定很老很老了呢,而現在——」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掌,修長而保養良好,不會抖,連中指第二指節上的筆繭都是年輕的。「我從未停止去愛、去渴望,看來今後還能繼續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嘻嘻一笑:「哦......我還以為是和我接吻呢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和前妻的男朋友接吻?饒了我吧,還好人生......不,還好人死也只要一次就夠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哦,你當時是如何渴求我的,我可忘不了。別這麼看著我,沒有人不愛死亡,我是每個人——最後一隻舞的舞伴,那麼還是跳的優雅點好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是。」他倒是大方承認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所謂自由的靈魂休息的地方......大家之後還不是該幹什麼幹什麼,老實告訴你,我也至少有十五年沒見過茜茜啦。你現在繼續死纏爛打說不定還有戲呢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生前不愛休息的,死後自然更不可能,茜茜終於算掙脫了她的枷鎖——為了不見到她的枷鎖們,總是在很遠的地方旅行。「不了吧,茜茜果然是回到了結婚前的樣子啊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小朋友現在在哪呢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似是很訝異這樣的問題終於輪到問自己,即便對方很可能什麼也沒想,也不在乎他們家庭曾經的那些小問題。他終於笑了,乾乾淨淨像個春風少年:「魯道夫變得太小了,瑪麗帶著他滿世界串門呢,也不知道現在回來了沒有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嗯哼,串了一百年的門了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一百年後的售後服務調查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果然不可愛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能問一下從剛剛開始你都在寫什麼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得意洋洋的將筆記本轉過來,畫的是他自己抓著彗星在天空中劃過,手短腳短,十分印象派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你相信平行世界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神不是無所不能、無所不知的嗎?」如果能被限制在「世界」的範疇內,神算什麼神呢?


        「哼......缺乏浪漫細胞的傢伙,怪不得茜茜不喜歡你......」明日香端起桌上殘留的茶喝了一口:「不可愛。」

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快到了。莫斯科。」諭里華掀開窗簾看了一眼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莫斯科。」明日香夢囈似的重複,又搖頭對自己笑笑。還好快到了,這趟見鬼的旅程終於能結束了。想到這裡,明日香終於能稍微覺得放鬆下來,便關注起對面的諭里華,明明是第一次來俄羅斯,為何會露出這樣懷念而篤定的神情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你怎麼知道快到了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微笑:「在這段連通莫斯科的短短車程中發生過戰役、叛亂,還有炸傷伊莉娜的大爆炸,而你,是經由這裡回到風暴中心,也是從這裡離開我們去履償還你的責任......還有誰,比你我更清楚這裡的一草一木呢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到處在找你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你說什麼?你又不認識我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不,是真的。我到處在找你,連你的樣子都忘記了,但我還是到處在找你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嘲諷的咧咧嘴,找我?在哪?你說的到處找我不會就是你那樂不思蜀的假畫黑店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那時我們的情報員在南方失去了你的蹤跡,家族對國內的掌控力比起以前是一落千丈,再也找不著一點半點消息。不過你真的想消失的時候,又有誰找的到呢?」諭里華倒是順著自嘲起來,害明日香無味的嘖一聲放下嘴角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在義大利、在越過地中海的埃及、甚至又跨過海峽到印度和中國,情報人員一批又一批的更換,後來都沒有人願意去找了。幾年後,我只好一個人回到那片土地,我們的西伯利亞。換一個新身分,從海參威上岸,驅車穿越整整一片西伯利亞高原。我看見白樺林,林子裡處處盛滿白雪的枝葉,枝葉上掛下來一串串晶瑩的冰碴,幾乎要撲上去與結冰的湖面貼面擁吻,原來,我其實也是那麼想念......可是我也知道,我將永遠流離失所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很想你......」諭里華低下臉,羽扇一般密織的眼睫遮住眼神,投下兩片晦暗的陰影。立刻又補充道:「我的朋友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別走了好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對面的人終於沈默了。他雙手仍然交疊著放在桌上,此刻卻彷彿蠢蠢欲動要將臉深埋其中,但最終還是忍住了,盯著窗外飛逝的雪國景色,輕輕把憋住的氣呼出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有菸嗎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摸摸口袋,還真從癟癟的菸盒摸出最後兩條煙來。她自己叼了一條,單手捧起明日香湊過來的臉龐,將另一條塞進她雙唇之間,兩根菸頭湊在一起,點火,頓時煙霧繚繞。


        菸草讓人鎮定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你什麼時候也學會抽這種沒味道的煙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笑笑,故意舉起剛剛碰過明日香臉頰的那隻手,湊近鼻尖吸了一口。


        美國果然不是個好地方。明日香想。






        良久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Maa?」


        好久沒有人這樣喚她了,尤其面前這張臉,使她本能地只能應答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嗯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為什麼叫Maa呢?妳還記得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為什麼呢......嗯?突然有點記不得了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難道不是從朝夏愛人的藝名來的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朝夏愛人?」明日香喃喃自語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後來怎麼樣了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什麼怎麼樣了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就是......畢業以後呀。那之後妳好像總是很忙的樣子,之後又不知道出國還怎麼,連電話都不通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思緒飄遠,畢業乍聽之下指的應當是離開學校,但看諭里華的神情,似乎又不只如此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還行吧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Maa sama現在住在俄羅斯啊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嗯?」明日香一抖,挑眉看向諭里華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這不是妳剛上車的時候自己和我說的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唔,是嗎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那個讓妳坐上這班車的對象,是......Rion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只是聳聳肩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沈默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Maa sama......我很想妳......不,應該是想她?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瞪大了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只是笑笑:「還好妳不是她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妳知道了?」她還是有點不可思議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是的......妳不是朝夏愛人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那麼妳又是誰呢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我是——」諭里華微微頓了一下:「真風涼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能不能聽聽朝夏愛人和真風涼帆的故事呢?」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畢業之後,我和她的方向不太一樣,沒一起工作,新生活也忙,慢慢就失去聯絡了。其實,妳肯定能明白吧?如果是妳,不開花結果,也寧可斷的乾乾淨淨吧。後來聽說出了國,我真的找了好久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那麼找到了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恐怕沒有。」她停頓時間有些長,似乎是思緒湧上心頭,而後故作狡黠笑道:「說不定現在我知道去哪裡找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不過後來我想,就像劇本一樣,或許我就是這樣追尋的角色,她就是這樣在前頭奔跑的角色,如果有一天相見了,那也不是被我找到了,而是我們註定出現在那裡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聞言輕嘆,難得主動開口:「妳記不記得,我們一起去過北海道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立刻回答:「妳是說妳忘了帶交通卡被擋在地鐵站那次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對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年全國巡迴的最後一場在北海道,避開了其他組子,明日香將諭里華偷渡了出去,一副做足準備的樣子,結果在地鐵站卻因太少使用交通卡而根本忘了帶。


        兩個南方人來到北邊,為茫茫雪景感到無比興奮,在她們的家鄉幾乎是從不下雪的。夜裡,鄉下的居民們用雪堆做了一個個迷你冰屋,每隔幾尺,將油燈或燭火放在裡面。一眼望去蜿蜿蜒蜒,從山腳到山上,迆邐千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們也學著當地人的樣子,脱了手套蹲在地上鼓搗那些雪。溫暖的燈火映在兩個人的臉龐上,明日香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,十分滿意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說:好想住在這種經年有雪的地方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僅隔一張小桌子面對面的諭里華輕聲說:「沒想到妳真的搬到這種經年有雪的地方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妳不喜歡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 「很喜歡啊......真的很喜歡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抬頭,定定迎上諭里華的目光:「那妳怎麼沒有搬來呢?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回看著她,眨也不眨,像是馬上就要畢生相忘那樣珍惜,神情漸漸迷惑,良久,才彷彿恍然大悟,笑著搖搖頭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她在那個晚上,對妳說了什麼是嗎?和我——不同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沒有回答。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也不在意,她像是解開終於什麼千古謎題一般,一派輕鬆,甚至是如釋重負的說:「原來如此啊......原來如此。Maa sama現在幸福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嗯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那就好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那個晚上她說:好想住在這種經年有雪的地方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對方握住她的手說:我也是!那我們一起搬去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訝異道:憑什麼我要和妳一起住啊?


        然而可能是雪路難行,最後還是沒有放開手,歪歪扭扭的拉著,兩人一腳深一腳淺,沿著雪裡的燈向前遠去。







        「Maa sama,妳覺得,平行世界真的存在嗎?」


        這次明日香沒有再話中帶刺,在趨近靜止的煙霧中,諭里華的面容重新一點點變得清晰,彷彿時空歸位,大夢初醒。


        收音機裡斷斷續續傳來「目前彗星已通過地球上空,根據消息指出,受磁場改變影響,許多電子產品......」


        圍著收音機的人們紛紛不滿的嘆道:「可惜這裡現在不是晚上啊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火車明顯開始在減速,路軌一路滑進列寧格勒站。地板上的行李箱因震顫而倒下,碰到諭里華的褲腿止住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兩人的煙頭都即將燃盡,明日香趕緊將它又放回嘴裡,珍惜的吸上一口。空氣再度模糊起來,諭里華一動也不動。


 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或許吧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許多人開始站起來擠過走道,明日香單手將皮箱拉近了點以免被踢倒。「抽完這根菸,我就要走了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諭里華沒說話,一手拎了行李,一手搭在窗台上,修長的手指微微敲動。兩人同時看著窗外,靜靜等待煙霧燃盡,短的剩下靠近手指的一小截,似乎也不覺得燙。


        過後,就是陌路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轉過來看著諭里華,張開口欲言又止,手卻在口袋裡握緊。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,先將那截煙頭最後的火花在煙灰缸裡摁熄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站起來,對留在座位上的諭里華說:「松谷小姐,保重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「妳也是,岩崎小姐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萍水相逢而已,何來道別?


        走出車站,雪國氣味迎面撲來,廣場上一年用不到幾個月的噴泉兀自立著,任由戴著耳罩手套的孩子們在乾涸的池子裡穿梭玩耍。


        這個國家經年籠罩在像是要將生命全數抹殺的溫度裡,冰層之上,生命卻依然生生不息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將臉埋入溫暖的羊毛圍巾裡,將捏緊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來,手心裡躺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,上面潦草寫著一串地址。摸出手機,才想起屏幕已經裂了,到現在還是毫無反應,她嘖了一聲,只好回到車站找公共電話亭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喂,我到車站了。哦......因為手機在路上摔壞了,別擔心。不用,沒關係,我可以自己打車去,現在打車已經很方便了嘛......真的不用了......湯?什麼湯?當然好呀......」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靜靜聽著訊號對面的人嘮叨,滿心歡喜,僅僅為了那熟悉的、充滿掌控慾的語氣,她隱隱躁動的心就能平靜下來。


        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過於匪夷所思,如此混亂的感受從未有過,直到現在,她才像抓住了一條線,連通了她在這個世界上的錨點。


        回過神來,話筒裡傳來的聲音已經變的有些擔心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喂、喂,抱歉,走神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人抱怨了幾句,但明日香聽的出來,她應當還是笑著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短短三十分鐘後,的士會穿越市區塞車,穿越郊區小路,十個地鐵站和七個不同的世界,將她送往闊別一年的愛人身邊。在見到她以後,明日香會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,或許還有一個火辣的吻,然後相偕提著行李上樓去,回到她從未停止想念的家。在點起燭光的餐桌上,她會向她傾訴分別一年來的生活,還有今天發生的奇事。或許她會大感驚奇,彎著那雙下垂眼,說竟然有這等奇事,還好這個世界的我們在一起。


        最後那人問她:沒有再偷偷抽菸吧?


        明日香毫不心虛:「怎麼可能,從未犯戒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那人也毫不相信,笑著說快些回來吧,天黑路就難走啦。我很想妳。


        「......我也很想妳。」


        關在電話亭裡許久,感覺溫度都有所上升,明日香扯了扯圍巾,前陣子才充值的電話卡在屏幕上的剩餘數字已經趨近於零,發出刺耳的警示聲。


       在訊號被強制切斷之前,她向她保證馬上回去,絕不耽擱,並輕輕道別。


       她說:「對了——」


       「妳相信平行時空嗎,Yurika?」





        嘟——





        今天,我遇到了七個世界的妳,和七個世界的自己。
















(end)



後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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