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Maamaka) Halfway to Nowhere 20-21
20
「不要太早去」,究竟是指八點、九點、十點、十一點,還是這中間的某個數字會是最佳解呢?真風一臉苦大仇深的正坐在床上,從早上七點就起床開始思考這個重大的數學問題。
只可惜她一直以來數學都不好,算了半天也沒算出一個結果,倒是風馬出門吃早餐前拍拍她的肩道:不如算命比較快。
時針指向九點,她總算鼓起勇氣敲響了朝夏寢室的門。
朝夏拖沓著毛茸茸室內拖來開門,嘴裡還叼著根牙刷,她睡眼惺忪地看看真風,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,問道:「幾點了?」
「......九點了。」
「噢,好。」她將門開的大點,以便真風通過。「其他人都不在,不必拘束。」
聽到這句話,真風聯想到某次在地下室和望海學姊、紅學姊不期而遇,不禁思忖朝夏是否看出了自己當時的尷尬。
她盡量不顯得太沒禮貌,仍在眼角偷偷觀察朝夏的寢室,出乎她意料的,這裡十分整潔,東西分門別類靠牆站好,到了能說井井有條的地步。
這間寢室和樓下一樣,也是四人間,方才敲門時就見到門上貼著七海、望海、明日海、朝夏四個名條。真風走過走道,看見有兩張桌子上什麼也沒有,連一張紙本都見不到,清爽的如同全新的傢俱,不禁喃喃道:「好乾淨啊。」
朝夏吐出嘴裡的泡沫,回頭說:「當然了,如果妳和一個潔癖和一個強迫症住在一起,不想乾淨也得乾淨了。」走出浴室,她隨手將固定瀏海的髮夾扔在床上:「如果不適時為潔癖和強迫症製造一點髒亂,她們還會閒到發瘋呢。」
真風莞爾,在一張桌子前停下來:「看來她們還是有讓妳保留一些私人空間?」
那張桌子其實不算雜亂,只是在兩個一塵不染的空間夾擊下,就像是唯一長了些草的孤島。桌面兩端各擺了一支高高的木桿,下面有個像旗桿的底座,讓它們得以穩穩立著,末端分叉,中間以一條麻繩連接,像一座纖細的鳥居。麻繩上夾著許多小夾子,真風知道那是用來方便晾乾畫作的。
而如今上面只孤單吊了一張A5大小的水彩畫,朝夏一貫的寫意風格,這次卻有強烈的遠近景,像是從某人的肩膀望出去,先是那人微微側過、稜角分明的臉,再是肩上拂動的雪花,再到船首,然後才是染了幾筆的雪天和小川,水平線以拿捏稍重的淡紅作為示意。若是加上濾鏡和雜質,幾乎能像老式紀錄片那般生動起來。
這幅畫的標題或許能取名為「初雪」吧,真風想。
「這肯定不是畫模特了。」
朝夏聽出這位自己的「前模特」莫名的酸意,勾了下嘴角:「那當然,她可沒有保暖燈,會凍死的。這是畫照片。」
真風臉頰略燒,趕緊轉換話題。
「說到這個,前輩要辭掉美術社的工作?」
「嗯,最近,有點事。」朝夏指了指右邊下舖:「我的床,隨便坐。」
真風依言坐下,屁股盡量只沾床沿,不敢動手動腳,追問:「有點事?」
「菜鳥......有時候我真不知道妳究竟是拘謹還是自來熟。」
「這個嘛。人總是多面的?我只是稍微關心,以老主顧的身份。」
「如果妳知道『美術社老主顧』在別人口中還有什麼其他意義的話可能就不會這麼說了。」
「......」
「我在做一些......和畢製有關的實驗。」
真風這次真的吃了一驚:「畢製?那不是大三下才開始嗎?」
朝夏嘴角上翹,露出她招牌的W型笑容,真風發現她每次有些得意並想要炫耀時就會這樣。
「不愧是菜鳥,畢製可是越早開始越好哦。」
「好啦,這就是我要給妳看的東西。」
和所有狹窄的學生宿舍一般,雙層床之間只留一條細長的過道,過道底的那面牆是唯一向外的那面,也是日光唯一的入口。朝夏拉出一個半人高的物體,貼牆放著,上面用防塵布遮了個嚴嚴實實。
「這是?」
「嘿嘿,歡迎來到朝夏愛人發表會——」朝夏把手圈在嘴邊,給自己做音效:「鏘鏘鏘鏘鏘!」
唰——的一聲,她抽掉了防塵布。
那是一幅油畫。
一幅真風在未來會將之珍藏,又棄若敝屣,不願意去形容,卻又無時無刻放在心上的畫。在若干年後,也會像所有年少回憶一般,在地下儲藏室留有它的一席之地,靜待再次拭去上頭灰塵的那一天。
不過那個瞬間,離現在的她們還太遠太遠。
「這也是......畫照片?」
朝夏沒聲了。
真風轉頭看去,她正專心致志盯著那幅畫,那利如鷹隼的眼神中,似有些迷茫,像罩了層微涼的霧。她自言自語的說:「不是畫照片。」
真風也轉回去看著那幅畫,畫中人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半闔。印象式的筆觸模糊了她的面容,金色光和藍綠陰影的搭配並不少見,隨著筆觸拖曳出曖昧,好像在那副男孩子般的骨架底下,時時刻刻有矛盾和衝突,青澀而柔軟。
內心裡有一種聲音,空空迴響,溫柔震動胸腔,真風覺得此刻她的世界,多半是雪崩了。雪崩了,露出她們之間連接的那條纜繩,纏在腰上,一點點向山頂逆光的她爬去。真奇怪,竟會對稱不上熟悉的人有如此強烈的預感,就好像,她從頭髮髮梢到握筆的那隻手,都是「引力」的定義來源。
「怎麼樣?」
「我並不懂畫......但如果撇開模特兒身份,若是辦一個畫展,我會想把它放在一進門就能見到的地方。」
「在正中間的純白柱子上孤零零的掛著?」
「在正中間的純白柱子上孤零零的掛著。」
朝夏笑了,終於轉過臉來:「妳果然和我很合的來。」
一幅油畫。
為什麼是油畫?
真風的嘴唇微啟,舌尖輕抵,準備說出這個問題。她一直覺得,在所有的媒材裡,油畫是很浪漫的一種。不僅可以呈現許多不同筆觸、不同表現形式,最重要的是,它不必在開始的時候就規定成最後的樣子。在畫布上,修改是不受限制的,承載無限的時間,和無限的變遷。
她覺得自己非問不可。
「為什麼是——」
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,真風一下從溫柔的浮光掠影中甦醒,打開門就見風馬九十度鞠躬的髮旋。
「學姊非常抱歉,跟您借一下真風可以嗎!」
「怎麼......?」
「yurika快跟我來,那兩個笨蛋好像玩脫了!」
真風在離去前回頭看了朝夏一眼,沒有掙扎,只有抱歉與解脫,說不定再想一下,再想一下,她就問不出口了。
不過問沒問也沒關係了,在踏進503以前她就想過,少了美術社的連結,她和朝夏,下次會是在哪裡再見面呢?
是她的畢業展嗎?或者又是哪次銀橋的派對呢?
如果很快再見面的話,到那時再問吧。
21
美月忍著宿醉的頭痛起床的時候,旁邊三個床位都空了。下去買個飲料上來,竟然發現宿舍電梯維修,簡直倒楣死了。
叼著根吸管,氣喘吁吁剛爬上四樓,從樓梯間的小窗就望見底下的回收場,一群男生把澄輝堵在牆角。澄輝一時半刻看上去倒是淡定的很,背靠著牆意興闌珊,美月想也不想,趕緊把才喝兩口的飲料一丟,袖子一擼,咚咚咚就又跑下樓去了。
下樓的時候遇見吃完早餐的風馬,她手向窗台一揮,頭也不回的喊道:「叫真風下來,有人來找akki麻煩了!」
風馬一頭霧水,嘴巴張成完美的O型。
玩脫了啊老板,這必須得客訴啊。
站在前頭那高個兒臉上雖然青一塊紫一塊,美月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昨天酒吧找碴的那個頭頭,很明顯悠未都故意挑他們身上遮不了的地方下手,卻沒有真的下重手,導致他們第二天還能頂著張豬頭臉活蹦亂跳。
太沒職業道德了。
不用全世界的套路告訴我,這就是教科書般英雄颯爽登場的篇章啊!在客訴之前我先請你喝一杯啊老板!
美月哼著歌,三步併作兩步朝著即將成為炮灰的醬油角色們前進。
「雖然老子普通不跟女生計較,不過我看妳也沒把自己當女生,我們也就不用憐香惜玉了是不是!」
說完身後一陣哄堂大笑,只是還沒笑完,小弟們突然就發現老大消失在視野中了。
嘭的一聲巨響,黃土地上塵土與牙齒齊飛,一記右鉤拳,一下過肩摔,身材高過一八零的老大就像待宰的雞一般趴在地上,雙手反絞,背脥向後承受一個人全身的重量,撲騰幾下掙都掙不動,只覺得胳膊要連著肩膀給撕下來了。
美月笑得燦爛:「怎麼看我們Akki都是女生啊,最小公主的那種。」
隨時隨地被戳穿臉皮的澄輝竟然旁若無人的臉紅了。
美月牢牢抓著那人的雙手,像抓著野山雞的翅膀,不忘用腳再狠狠踹幾下。她的指關節上還殘留血跡,都是從對方鼻子上給打出來的。
她嘿嘿嘿又道:「其實我平時也不跟娘炮計較的,現在我也不想憐香惜玉了。」
被全面壓制的老大目眥欲裂,就差沒噴出火來:「發什麼愣?還不快一起上啊!」
那些男人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,互相一對眼神,漸漸有逼近之勢。此刻美月理智已經斷線,心情極好,躍躍欲試,渾身血液正在快速奔流,耳邊響起的是那首「天馬座的幻想」。
緊緊擁抱 心中的小宇宙!
激情燃燒 創造奇蹟!
不會只是一味被傷害
因為曾許下誓言 直到遼遠的銀河
天馬座的幻想 只有夢想誰也奪不走 因為這是心靈的翅膀!
聖鬥士星矢 少年皆是
聖鬥士星矢 明天的勇者
聖鬥士星矢 如同天馬一樣
聖鬥士星矢 現在!就展開翅膀!
她腦中的小宇宙已經朝向完勝的結局飛奔,要用什麼方式結束才夠帥呢!然而有時人生就是這樣,並非事事都如預期,片頭曲才唱第一段就被打斷——
一個藍色的大廚餘桶,像飛天乳牛一般,飛越美月的頭上,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,精準砸中其中一個人的腦袋。
那人只感覺眼前一晃,瞬間刺鼻湯水鋪天蓋地的倒下來,嘩啦啦的打在地上四處飛濺,不時還有固體狀的糊物啪嗒啪嗒的掉下來。周圍的人也都被黃綠色的液體痛快淋漓了一身,頓時滿場怪叫。
全世界都變成了慢動作電影。
美月感覺背上被大力一推——「跑!」
澄輝和美月握著手,跑過陰暗的過道、跑過小中庭、跑過上下台階、跑過宿管室。景色在退後,整個宇宙都在飛行,手裏拉著的那人好像還不忘咯咯的笑,就在她身後不遠。
誰都有可能來救她,甚至沒人來救她她也想好了自保乃至復仇的方法,唯有美月是她從沒想過的。可能是因為她們總是一副關係很差的樣子,也可能是別的原因,但她卻來了,救命神兵一般從天而降。
澄輝心裏想的全是她衝出來快狠準的那一下,纖長的身影背著光,看上去亮金金的,卻在她身上擋出一道陰影。她那樣瘦,卻天不怕地不怕,只管威風凜凜,好像她們不是在回收場打群架,而是在加勒比海幹海盜,海闊天青,乘風破浪,看見不爽的人就拿大砲轟個他媽不認。
她們直跑到出了宿舍門口才停下來。
美月彎著腰,一口氣都來不及喘就開始哈哈大笑,她一面笑得停不下來,一面又因肌肉拉扯過度而肚子痛,恨不得滿地打滾,只好捶打自己的膝蓋,表情十分猙獰。她上氣不接下氣,眼淚都要笑出來,卻一直攢著澄輝的手沒放:「妳、妳好行啊哈哈哈哈!那、那個人的臉,哈哈真、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!哈哈、呃啊啊肚子好痛我的爹啊~」
「冷靜,來,深呼吸。」
經過長時間吸吸吐之後,美月總算調整好了自己的呼吸,她抹把臉:「以後怎麼辦?來一個揍一個,來兩個打一雙?」
「妳真當我們打的過......」
「說什麼打不過?妳放心,有我罩著,絕對不讓那些理科變態碰妳一根寒毛。」
澄輝想了想,還是決定把實情說出來:「其實妳不必來的......我當時也沒有覺得特別慌......最壞最壞,誰動手我讓誰退學。」
「不過還是謝謝妳。」
不如澄輝預期,美月並沒有點頭帶過,她沈默了,像是在思考更深處的東西。
她們還是拉著手。誰都注意到了,但誰都在等對方先放開。
「我不會丟下妳的,因為妳也沒有丟下我。」
「什麼?」澄輝看著美月透亮的眼睛,心底一陣不安。
「就是,就是那個......」美月只扭捏兩秒,就決定坦白從寬:「其實妳原本還是跟家人說好要回去的吧,伯母跟我說的,抱歉。」
她一點也不像抱歉的樣子,澄輝想。
「......那妳知道妳講這話什麼意思?」
美月笑了,是一個純粹乾淨到令人難忘的笑容。她將五指卡進澄輝的指縫裡:「嗯。」
「——有空的時候,帶我回去看看?」
「......嗯。」
隨時隨地被戳穿臉皮的澄輝又臉紅了。
氣氛正佳,美月卻突然僵住了,狐疑地偏過臉,鼻子微微抽動,表情彷彿察覺到極大的恐怖。
「怎麼了?」
「話說......妳......有沒有聞到一股臭味......?」
她們同時抬起袖子迅速一嗅,對望一眼。
「噗......」
「哈哈、哈哈哈哈!!!」
「好臭!!!臭死了!!!這衣服不能要了!!!」美月扯著領子懊惱的跳腳。
那兩件襯衫在澄輝搶救失敗之後,還是從洗手槽移駕去了垃圾桶。
「妳們都沒看到我那時多麼英勇!」
話說完又像平常一樣繼續去嫌澄輝點的菜太多,怎麼不多點些肉。
真風跟風馬表示她們也是搞不懂了。不過風馬倒是揮舞著空心菜,對美月的輝煌事蹟提供了些貢獻——原來她們從前學校算不得好,男女混校,破事更多,中二時期的美月更是路見不平一聲吼——
「妳們不知道,她那ㄧ鉤、一摔,小看她卻栽在她手上的不知有多少!就像狂犬一樣見人就咬。」澄輝一聽,心領神會的微微一笑,把對面的真風和風馬都晃的愣了,筷子就這樣劈叉咬在嘴裡。
「怎麼了嗎?」澄輝摸摸臉,沒有收起笑容。
她們一個寒戰,同時從對方眼中讀到「這就勾搭上啦?」的疑問句,趕緊拉起嘴巴安靜如雞。
風馬不敢講澄輝的話題,改八卦起真風:「Yurika,今天進展神速喲?」
「沒有啊。」
美月:「在學姊房間兩人獨處,哎呀~我都不敢想下去了。」
「妳看看,還不都妳們那些破事,破壞了人家的好事。」
她們吵吵鬧鬧爬上階梯,途中頗不尋常的收到了若干個詭異的斜眼和咯咯偷笑,風馬擠眉弄眼回去,其他人納悶。
不過她們很快就不納悶了。
走廊彼端,那扇熟悉不過,有些掉漆的深藍色房門,寫著真風、美月、澄輝、風馬的白色名條下面,靜靜放著一塊背過來放的畫板。
那溫和的木質紋路上,行雲流水般劃過一串數字。
——那是一串電話號碼。
tbc.